放逐與王國:卡繆短篇小說 | 維持健康的好方法 - 2024年11月
放逐與王國:卡繆短篇小說
中央大學法文系副教授徐佳華/翻譯•導讀
政治大學歐洲語文學系教授阮若缺/序
卡繆於一九五七年獲諾貝爾文學獎,同年出版《放逐與王國》
本書是他生前最後一部小說,書寫放逐,尋找歸返安生立命的王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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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段故事,六個世界,六個身處放逐的人物,
地域橫越歐洲、非洲與南美洲,風格從象徵、寫實到內心獨白。
在卡繆筆下,主角們置身虛無的廣漠或陌生的異域,
透過現實與希望浮沉,探尋自由與生命的出口。
片語隻字,無聲似有聲,恰為寫作者內心強烈的投射。
•〈行淫的女人〉
在她面前,繁星散落,一顆又一顆,然後熄滅在沙漠石塊間,而每一次家甯又更加敞開自己、迎向夜晚。她呼吸著,忘了寒冷,忘了他人的重量,忘了人生的瘋癲還是僵滯,忘了活著和死去的漫長焦慮。
•〈叛教者,或神志錯亂〉
在這座轉角是直的,房間是方的,人是嚴苛的秩序之城,我自己任命自己為其滿腔仇恨與飽受折磨的公民,我背棄人家曾教給我的悠遠歷史。我被矇騙了,唯有惡毒執掌的國度無懈可擊……
•〈無聲的人們〉
他知道他打算說什麼,也知道所有人這時候想的都和他一樣:他們並非賭氣,而是被人封住了嘴巴,不是要做就做,不做拉倒嗎?而憤怒與無力感有時真讓人痛到連叫都叫不出來。
•〈主/客〉
這男人愚蠢的罪行令他無法接受,然而押解他卻違背了名譽 ,光想就令他感到極度羞辱。而他咒駡自己人送這個阿拉伯人來他這兒,也怨恨此人有膽殺人卻不知逃跑。
•〈約拿,或工作中的藝術家〉
世界還在,年輕、可愛:約拿聽著人們發出的美好塵囂之聲。以如此遠的距離,它不會干擾他心中這股歡欣的力量、他的藝術,還有他無法言說的思緒,因為它們永將靜默,但是這些思緒使他超然於一切之上,在一片自由輕快的空氣中。
•〈萌生的磐石〉
這裡的生活緊緊貼著土地,想要融入,就必須在泥濘或乾涸的泥土地上直接躺臥入睡,年復一年。遠方,在歐洲,是羞恥和憤怒。這裡,在這些萎靡和狂熱、為尋死而舞的瘋子間,是流放或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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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篇關於放逐,以及由於放逐才得以窺見王國之可能的短篇小說。翻開此書的你我,透過卡繆的文字和各自的生命經驗,思索並辨識己身的放逐,並且,如果可能,找到無愧於己且無愧於他者的一線希望。
作者簡介卡繆Albert Camus, 1913~1960我曾經處於苦難與陽光的中途。――卡繆 出生北非法屬阿爾及利亞,自幼失怙,童年貧苦。小學及中學老師皆看出他天資聰穎;未成年罹患肺結核,體驗到他稱之為荒謬的悲劇性感受,始終懷抱著絕望的生存欲望──以上種種形塑了卡繆的性格。他寫作、成為記者、創立劇團並參與政治。他在《阿爾及爾共和報》的一系列文章,揭露當時穆斯林的悲慘生活,使他不得不離開故鄉。二戰結束之際,擔任法國地下報刊《戰鬥報》總編輯,該報為新聞界的里程碑。 對知識的懷疑,對理性的批判,標誌著卡繆的非理性主義立場,呼應存在主義哲學思潮。而卡繆將其思想展現在如詩一般的小說與散文中。對他一生所作的總評,最深切者當推文學巨擘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所說:「對卡繆而言,生在這荒謬世界中的人,唯一真正的角色是生存,對生活、反抗與自由有所覺醒。」 一九五七年,卡繆獲頒諾貝爾文學獎;這項殊榮不僅表彰他著述的傑出成就,無疑也是因為他從未停止對抗意欲摧毀人的一切事物。就在眾人引頸期盼他的新作之際,一九六○年一月四日,卡繆在一場車禍中遽然辭世。譯者簡介徐佳華巴黎新索邦第三大學語言、文學與文化博士,國立中央大學法文系副教授,專長領域為卡繆研究。
序
捕捉卡繆文章中的脈動、連結與豐富性
--政大歐文系教授兼外語學院院長阮若缺
卡繆(1913-1960)一生大半時間,在一個戰亂的年代中度過,於法國前殖民地北非阿爾及利亞長大成人,後赴法國深造及工作。一邊是家鄉,一邊是祖國,造就了他人生的豐富性與多元性。然而二元對立的社會氛圍,經常要人們選邊站,卡繆拒絕選擇,表面上他保持沉默,但並非意味沒有意見,《放逐與王國》裡六個短篇故事,正發抒了作者對人道主義的關懷與憂慮。他採取六種不同的敘事技巧,呈現共同主題:流放(l’exil)。其筆觸清晰簡明,容易切入,但寓意深長。
首先,〈行淫的女人〉基本上是個假議題,隨夫前往阿爾及利亞南方經商的家甯,本是被動的流放者;一名女子在幾乎只有男人的異域行旅中,顯得突兀、不自在,而一個法國士兵的眼神和黃色小盒的一顆糖,在當下就如同荒漠中的甘泉。夜晚她短暫的「出走」,與星空為伍,終於悟出離散與歸來的幸福感。
〈叛教者,或神志錯亂〉描寫的是個狂熱的傳教士,自願前往偏遠地區,散播基督思想。然而於阿爾及利亞南邊遭到逮捕,並割去舌頭(噤聲),甚至投向「撒旦」(惡)的懷抱,殺了後到的傳教士。最後他承認錯誤,再度回歸主耶穌。
〈無聲的人們〉講的是一群罷工失敗的木桶工人,無奈返回工作崗位,面對原先苛待他們的老闆。這些人只能忍氣吞聲,為五斗米折腰,內心從怨到怒,進而產生恨意。離開或過勞致死,便是他們的宿命。因此,這群沉默的受害者,在聽聞老闆小女兒突然生病緊急就醫之際,僅只冷眼以對,保持緘默。
〈主/客〉(L’hôte)這個字在法文裡頗有趣:既是主人,又是客人之意。故事是講述警察押解一名犯人至家居阿爾及利亞偏遠山區的法國小學教師處,硬要他服從命令,次日完成押送罪犯到上級指定地點;這種主客易位的情境著實尷尬。離群索居的老師,無端捲入這宗事件,他一方面厭惡這個阿拉伯人的犯行,一方面道德上不願執行類劊子手的任務,最後他讓犯人決定逃亡或自行前往,然而此人選擇了後者……
〈約拿,或工作中的藝術家〉是六個故事中唯一發生地點在大城市(巴黎)。具天賦的畫家約拿不費吹灰之力一舉成名,又有賢內助、兒女、好友相伴,理應是幸福的人生勝利組。然而受盛名之累,再加上不知取捨、拒絕,造成不堪的後果。他的畫室(王國),由寬敞的客廳(可接待客人),移到較小的房間(專心作畫),後來待在主臥室(不受干擾),最後只好躲到閣樓(自我放逐)……這位江郎才盡的畫家已無路可退,精神狀態也出現問題,最終一幅畫,僅僅刻了模糊不清的字:「踽踽獨行」(solitaire)或「與人同行」(solidaire)。
最後一篇〈萌生的磐石〉敘述的是前往巴西造橋的法國工程師達哈斯特被原民文化吸引的故事。身分本是外地人,與當地宰制階級來往應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了。後來他遇上了個大廚,一般要工作、得受苦的市井小民,領著他漸漸認識了另一個世界。一天,於宗教遊行儀式上,平民信徒扛著巨石到教堂,結果不支倒地,達哈斯特立即從貴賓席一躍而下,繼續完成任務。他以人道精神為出發點,通過了這項考驗,因而被認可為「自己人」。
這六篇故事中的放逐,不單是地理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家甯尋找的是荒漠綠洲,幸福的本質;傳教士在異域遭割舌後遠離、背叛他的主;木桶工人集體反抗,他們的緘默便是一種背離;小學老師達穋甘於離群索居,卻遭人闖入他的寧靜王國;而畫家約拿,則因不知拒絕客人入侵他的私領域,選擇了自我放逐;工程師達哈斯特,則由外人,成了遠離權貴加入平民的一員,獲得新生。
而這些人物的王國呢?家甯發現,沙漠就是石塊的王國,大地宇宙有它的規律;傳教士認為自己是他「王國的囚犯」;木桶工人雖受辱仍堅守自己的地盤;達穋在送走犯人後,暫回自己的「王國」;至於約拿,他既創造了一個王國,也同時自我放逐;達哈斯特則選擇加入另一個新的國度。
我們從中不難捕捉到卡繆文章中的脈動、連結與豐富性,也明白他的人道主義和博愛胸懷。作者於四十四歲壯年時期即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殊榮,為此獎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得主。一般而言,它是頒發給作家的一種終身成就肯定,對某人的一生評價。這真是個悲劇性的錯誤,三年後卡繆竟因車禍意外身亡,人生本不該劃下句點的,卻戛然而止。其實,他的作品還有許多值得大家探討的議題。
無聲的人們 Les muets 儘管時序已入嚴冬,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卻在一大清早即已熱絡的城市升起。堤防盡頭,海天一線,交融在同一片光芒裡。可是毅瓦爾並沒有看到。他正沿著俯瞰港口的大道費勁地騎著車。他不良於行的那條腿保持不動,擱在腳踏車固定住的踏板上,另一條腿則吃力地克服著泛著夜間水氣而濕滑難行的石頭路面。座墊上的他瘦瘦小小,頭也不抬地避開廢棄的電車軌道,把車頭一甩往路邊靠,讓經過的車輛先行,手肘還不時把斐儂給他裝了午餐的側背袋往腰側推。他想著背袋裡裝的東西,心裡很不是滋味。兩片粗麵包夾的不是他喜愛的西班牙烘蛋,也不是香煎牛排,只有乳酪。 工廠的路從未顯得如此漫長。他也在老去。年屆四十,即使依然乾瘦如葡萄藤枝,肌肉卻不再暖得那麼快。有時讀到運動報導稱三十歲的田徑運動員為老將,他會聳聳肩,不以為然。「如果這樣叫做老將的話,」他跟斐儂說,「那我不就已經入土了。」縱使如此,他也知道記者說的並非全無道理。三十歲的人,呼吸不知不覺已逐漸變弱。確實,四十歲的人雖然還沒入土,但大老遠已提前開始做準備了。不也就是因為這樣,在通往城市另一頭的製桶工廠的路上,他早就不再看海了嗎?二十歲時,他總愛凝視大海,百看不厭,大海允諾他一個在海灘上度過的幸福週末。儘管他跛腳,又或者正因如此,他一直都熱愛游泳。然後一年一年地過去,和斐儂相遇,兒子出世,為了生計,他加班,週六在製桶工廠,週日到別人家打零工修繕。他已與這些快活舒暢、盡情揮灑的日子漸行漸遠。除了深而清澈的海水、豔陽、女孩、肉體生活之外,他的家鄉再沒有其他幸福的事了。然而這份幸福隨青春而逝。毅瓦爾繼續鍾愛著大海,但只在白日將盡,海灣水色漸深的時刻。下班後坐在家裡露臺的時光很是恬適,穿著斐儂熨得真好的乾淨襯衫,啜飲一杯冰鎮的茴香酒,他心滿意足。夜幕低垂,天空中瀰漫著一抹短暫的溫柔,和毅瓦爾聊著天的鄰居們突然放低了音量。這時的他不知自己是快樂知足,還是泫然欲泣。至少,在這些時刻,他很確定,除了靜靜等待,就沒什麼可做的了,雖然也不太知道在等待些什麼。